许知远 2011-8-4
人们赞叹中国「高效的极权」,但高效的本质是多么脆弱,它的效率建立在惊人的残酷之上。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极权的诱惑》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
还记得去年春天,中国的不同地区发生了一系列的孩子被杀事件。它引发了浪潮般的震惊与愤怒,人们感到内心一些最为基本的东西被触犯了。孩子不仅是社会链条中最脆弱的群体,也是社会得以持续的动力与希望,把刀对准他们也变成了一种象征——这是个自我毁灭的社会。
不过,比起悲剧本身,同样令我不安的是另一个细节。当江苏泰州的遇害儿童的父母冲到医院时,他们竟被政府干部拦了下来。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福建南平,学校门口的警察禁止父母们悼念自己的孩子。如果你生活在中国,你会既愤慨又习以为常。
你理解这些干部与警察的逻辑,他们只是庞大的官僚系统的一环,而官僚制度的首要特征是对表面稳定性、程序的推崇,它恐惧一切可能失控的东西,不管是聚集的人群,还是突然爆发出的情绪。它信奉绝对的虚无主义,除去权力与命令,什么也不相信。
但只要在官僚系统中,你就一定要遵循这套逻辑吗?在系统之中,一定没有另外一种选择吗?很有可能,拦住绝望的父母的干部与警察也是父亲,甚至是慈爱的父亲,也必定能理解失去孩子的感受。
但在那一刻,他似乎立刻切换了角色,作为父亲的同理心、作为一个见证人的同情心消失了,他担心如果不成为板起面孔、冷漠异常的国家机器,他可能丧失前途、丢掉饭碗,而且会危害自己的家庭。如果你质询他们的冷漠,他们必定会用「没办法,这是工作」的无奈之语来辩解。这种辩解太常见了,以至于它早已失去了一个辩解者该有的不安与悔恨。
这也是一场更深刻危机的表现。这种危机不仅是政治的、制度的,更是伦理的、个人的。权力逻辑入侵到我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入侵到我们的内心。而由于缺乏内心价值,我们都成为了外在压力的俘虏。在面对世界时,我们不敢于、也忘记了用自己的头脑去理解、用自己的内心去感受,而自然的遵循外在的惯性。
一个没有自我思维与情感的人,也不可能承担对应个人责任。所以,在矛盾重重的中国,人们都在抱怨与愤怒,却同时也在把问题推到「制度」上,似乎真的存在一套无所不能的「制度」,它主宰一切,所有人都只是线绳上的傀儡,它无力反抗,也不承担具体责任。
温州的列车追尾事件,是这场危机的另一次反映。它充满了象征意义,也同样冲击了人们道德的底线。人们赞叹过「高效的极权」、「中国模式」,它则清晰地表明这种「高效」的本质是多么脆弱,它的效率则建立在惊人的残酷之上。它可以如此快速地放弃抢救,如此迅速地掩埋车体,在新列车通过时,旧车体的残骸还无助地躺在桥下,死亡的名单还秘而不宣。
它遵循的同样是那套官僚逻辑。人们当然愤怒,但这套愤怒与质询不仅需要指向整个铁道部、或是整个体制,它同样也需要指向具体的个人。仅举出一个微小的例证,在事故发生后,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铁道部发言人王勇平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抱歉、悔恨的神情。他油滑的应答、表演撒娇、空洞的豪言壮语,看得出,他不准备对自己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负责。
他必定认定自己仅仅是机器上的齿轮,没想、也不该负责。但这个小小的插曲,却可以解释整场灾难的逻辑。每个环节的责任人,都在上级的行政要求下,放弃了个人该承担的东西。而事故发生后,仍然没人真的承担责任。
当温家宝许诺政府会给公众一个交代,这又是多么空洞的许诺,铁道部长仍稳稳的站在身后。是啊,又是整个体制出了问题,好像他们都不是体制组成者,也不是对应的责任人。
他们坦然地享受着体制的权力与权利,却没有任何承担的愿望。中国的上下,不都被这种逻辑所左右着吗?但倘若人们对于制度变化的热情,没有同时伴随着对个人责任的追寻,如果质询只停留在政治与法治而没有进入伦理与内心,这种变革也往往只是表面性的。
[欢呼中国茉莉花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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