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杨云海又签了一份刑事拘留证,上面我的罪名是“骟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刑拘时间是从3月16日到4月11日。我揉了揉眼睛,感到困惑不解?延长刑拘期从3月16日到4月11日?难道一开始他只打算关我四天?然后看我嘴硬,又把刑期延长到30天?不会吧,他不是送我来时就口口声声说不会放我出去了的吗?我大脑飞快地思忖着,思考着他的一些不寻常的行为。比如说:我3月6日写给他的信,这么现现成成的“罪证”,企图策动人民警察的“罪证”,他居然没有上交,没有放入我的案卷里。我刚才对他们撒谎说自己忘了自己的网易新浪邮箱的密码了,他也没有追问我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想说。而且他们检查我的电脑,也检查得如此粗心,居然只检查桌面和我的文档!
什么意思?我渐渐明白了,而且真的有点生气。我想:杨云海,你要是早告诉我你根本不想关我很久,我也不至于口气这么硬啊!你要是早告诉我你本来只打算关我四天,我早就认错了,至少口头上认错了。你以为我喜欢坐牢啊?我这样嘴硬是因为我自以为自己没有机会重获自由了,才破罐子摔破,表现得像个准备就义一般的慷慨无惧。我想杨云海你坏透了,干嘛不早让我知道你只给我开了一张为期四天的刑事拘留证啊?
虽然我有这种想法,但是我又转念想道:谁知道到了4月11日他是否又会给我延长刑期呢?毕竟已经延长了一次了。我这么想着,自己身后的铁门打开了,看守把我押回了监房。
我在回监房的路上想着:下次他们要是再来提审我的话,我一定要赶快认错、装可怜了。不管怎样,至少口头上认错啊。我已经注定将错过‘五湖四海’和‘四面八方’了,我可不想连之后的散步都错过。不管怎样,我得想办法赶紧出去。被关在这里我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以为他们再过两天又会来审我的。但是实际上,我后来整整等了八天。
是的,从3月16日到3月22日,他们整整7天没有来提审我。
我在监室里串磁环、吃饭、放风、睡觉,同时考虑着自己下一次被提审时该怎么说。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想家人,想妹妹,想外婆,还有我的几个表兄弟姐妹。还有我的不到一岁的侄子,还有我的刚出生没几天的侄女,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想他们。
3月17日,我眼巴巴地等到晚上,也没有见人来提审我。
3月18日,也没有人来提审我。
而且更糟糕的是:在七号监房里,我没有书可读。我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我呆呆地看着监房里的人们叽叽喳喳,呆呆地看着高处的窗户栏杆,行尸走肉般地串着磁环。我怀疑办我的案的人是不是把我遗忘了?
终于到了3月19日上午,我开始哭泣,我不断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怎么能够把我丢在看守所里不管了?我说:再不让我回家我要绝食了。
我说绝食就绝食。我盘腿坐在坑床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想动。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我看都不看饭菜一眼。同监的一些人感到很奇怪,拿着两个鸡蛋在我眼前晃呀晃呀晃。她们说:樊潇洁,今天午饭有鸡蛋哟!难得的啊!
可是我拒绝吃鸡蛋。我说:今天我开始绝食了,除非他们让我回家。我的同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午饭时间,她们替我把一动也没有动的饭倒了。但是谢晶留下了那两只鸡蛋,她把它们放在饭盒里。
而且就在那几天,我感到自己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左肾后面的那块肌肉简直是痛得很。可能是因为我硬板床睡久了的缘故吧,而且不仅仅是睡硬板床,关键是睡觉的时候一动也不能动,翻身也翻不得,翻个身就把旁边的人碰醒了。而且我自己也经常夜里被人碰醒。也可能是因为睡觉没有枕头的缘故。
我呆坐了一下午。谢晶每隔几分钟就来问我一次:“樊潇洁,你饿了吗?想吃鸡蛋了吗?”我总是回答道:“我不饿,谢谢。”两眼直视着墙壁。
谢晶不厌其烦,一次次地来问我同一个问题:“樊潇洁,你饿了吗?想吃鸡蛋了吗?”那天下午,她少说问了五十多次。
终于,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神差鬼使地回答道:“我很饿,很想吃鸡蛋。”谢晶赶紧把蛋递给我,我把它们吃了。
于是我在牢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绝食”就这样宣告失败。
但是那天晚上,我的大脑开始混乱起来,我在想:碍,我还将要在这里呆多少天?我将来就算被带离这里了又会被送到哪里去关押?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很不妙,觉得自己大概没机会再回到家里去了。他们一定要我认错,才会有放我的机会。但是我想我实在难以勉强认错,何况,就算我认了错,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就算相信了一部分,还会让我进一步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决心立即写一篇自己的自传,写一篇自己的回忆录,趁着现在监房里还有黄草纸和圆珠笔,我要把自己的记忆都写来来。我想就算我出不去了,我也要把自己的记忆保存下来。
真是奇迹啊,我那天晚上好像是记忆力大爆发了。那么多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比如说素未谋面的三爷爷四爷爷的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的奶奶的名字、我爷爷退休前工作过的单位、我四岁到十二岁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一些细节,居然一个个都飞快地跳回到我的脑海里来了。我奋笔疾书,写字速度从所未有的快。我写完几页后,觉得必须把它们粘起来,否则以后会有几页遗失或者顺序混乱了。于是用双面胶把一张张黄草纸粘成一本小本子。我的同监本来只是好奇心来看我写,我也没有拒绝她们阅读我写的回忆录。但是我写了十页之后,谢晶跟我说:“小樊,你不要再写了,这些文字会对你不利的。”可是我不听。我坚持要写下去。她和别的几个同监都来看我写回忆录。后来,有的同监甚至帮着我粘黄草纸。到后来,甚至谢晶也期望我把回忆录写下去了,因为她想看看我的故事。另外,她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她想知道她会不会进入我的回忆录?如果我在回忆录中写她,会把它写成什么样子的?她当然希望我把她写得好一些。呵呵,我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在回忆录中写她的,我会写下她为我做的一切照料。我从星期六晚上写到星期天晚上。星期天白天本来不需要串磁环,我就用它来写回忆录了。写完之后,好几个同监都来抢着传阅。我问读过我的回忆录的同监道:你们相信我所写的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特别想知道那几个年长的同监是否相信我写的是真的。幸好,她们都说:我们相信你写的都是真实的。她们看完之后,我把它小心地放入衣箱。那本黄草纸粘成的本子太容易被揉烂了,我给它套了一个塑料袋。
对了,3月18日上午还发生了件令我心惊胆战的事情。突然有三个女看守进入我们的监房,手里还各拿着一个摩尔探测器,当着我们的面检查一个个塑料储藏箱,把几双鞋子的鞋垫都翻过来检查了一遍,然后对我们一个个搜身,然后把我们赶到放风场里,关紧铁门。我不知道她们想找什么。我很害怕。当马琼来搜身我的时候,我害怕地问她、问金国华看守道:啊,你们在找什么?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你们听到什么风声或举报今天突然要来搜查了?她安慰我道:没事的,没什么举报信息,这只是我们例行的检查。我很不信,问身边的同监是不是这样的。她们都告诉我这样的检查每两周要进行一次,不针对于任何人。但是我还是不敢大声出气。我们被赶到放风场里后,我想从门缝里瞧瞧看守们在监室里做什么事情。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才被获准回到监室,我傻了眼,因为我看到本来整齐堆放在坑床一角的被褥,全都散乱的打开散堆在坑床上了,有的被子甚至连被套都被拆开来检查过了。我什么也不敢吱声,赶紧和同监们一起把被子重新套好折好堆整齐。
这样的事情,后来4月2日又发生了一次。不过第二次目睹她们来搜查监室的时候,我镇定多了。我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马琼说:其实我想告诉你,你手中的摩尔探测器并没有探测危险品的作用的,它只是起安慰作用的。马琼对我只是报以莞尔一笑,我觉得她其实也挺可爱的,虽然搜查监室是她的职责,但是在我坐牢的28天中,我从来没有见到她斥骂过任何人,我只是见到她对一些监室里哭泣的女孩们进行安慰。金国华看守也差不多。
关于那个放风场,它是一个3米×10米的小天井,一侧墙上也装着一个监控摄像头。它的顶上装着铁格子网,监控摄像头下面的墙根下有一个盥洗池、两个水龙头和一个水泥台,水泥台上有一个水泥搓衣板,两条横在一侧空中的晾衣挂竿。另外天井中间还有一条盖着水泥板的下水道。
每天下午,只要天气晴好,下午两点半左右午睡起来之后,看守们会打开通向放风场的铁门,让我们放风半小时。先是做操十分钟,然后自由活动:一般同监们都会利用这二十分钟时间来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或者在放风场上用最快的速度搓洗被单然后晾好。
每天放风的时候,总是我心情有所好转的时候,因为在放风的时候,高墙上的大喇叭总是会播放一些贝多芬的优美音乐,包括《摇篮曲》《如歌的行板》等,而且我还能够从高墙上看到苔藓正在由灰转绿,还有几个树梢正在爆芽,让我感觉得到春天的来临。
我在七号监房度过了不算漫长的26天时间,下面这几个人一直陪着我,我想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
她们分别是:王丽琴(38岁)、谢晶(42岁)、蒋调红(35岁)、曾娟(28岁)、曾敏(24岁)、张茜(20岁)、张双秀(40岁)、刘雪笑(24岁、4月2日保释出监)、黄瑾(34岁)、谢甸桃(20岁)、何飞华(45岁、3月23日凌晨入监)、史满英(50岁,3月24日入监)、陈黎明(38岁)、李莉(25岁)、刘诗怡(24岁)、何云(21岁)、周彩瑜(22岁,3月22日保释出监)
其中张茜在监房里呆的时间最长,她说她是2010年8月12日入监的。她看起来真是满脸稚气,但是腹部却已经有了一条明显的剖腹产的疤。她告诉我她的儿子一岁半了,名字叫何俊豪,是2009年7月24日出生的。我暗自在想:啊,也就是说她被送进来时她的孩子才一周岁生日过了两周!我努力猜想那个男童现在在哪里,很想知道他被家人抚养得好不好。我努力想知道这样恐怖的事情是怎么会发生的:一个孩子刚满一周岁,还在哺乳期的母亲就被警方带走了,而且案子拖了八个多月都没有开庭!张茜并没有告诉我她是做了什么事情被关进来的。不过她看来是一个很喜欢上网的女孩。
我记得有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张茜揉了揉眼睛,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好梦,你们猜梦见什么了?”我猜不透。然后她顾自说:“我梦见公诉人来找我了。”
我问:你在这里八个月了,连公诉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吗?她说:是的啊,没见过公诉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什么罪,要判几年。
我听了非常害怕。我都不知道她在这里是怎样熬过八月的酷暑再熬过十二月的严冬再熬过二月的春节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一次次地梦见自己的孩子。不过我也猜想她可能并没有多想过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以前看到过这样的新闻:有个90年代后的未婚妈妈,在网吧里突然阵痛,被送到医院生下一个孩子,但是她对这个孩子连看一眼都不想看。张茜她一开始告诉我她是打群架被抓进来的,后来又否认了。她跟我说她的孩子目前由她男友的妈妈养着。但是我发现她的夫家甚至没有给她寄来一张孩子的照片以供慰藉。
我在监房里的时候,别的事情都不热衷。洗澡洗衣服,都是谢晶逼着我洗我才硬着头皮洗的,谢晶总是很严肃地监督我洗自己的衣服、监督我晾晒衣服。但是我洗完之后,她总是把自己的面包分给我吃,或者高兴地给我吃她保存下来的鸡蛋。休息时间她们在坑床上唱唱闹闹踏健美操,我也不大乐意参与,都是谢晶逼着我多动动多笑笑的。但是每天傍晚,当天的《浙江日报》被送进来的时候,我总是想看。多年来我已经对信息产生严重的依赖性了。如果一整天既没有书读也没有新闻看,我会觉得饭吃不香食之无味。
3月21日傍晚,当天的《浙江日报》一被送进来,我就看到上面头版有大标题:“法美英联军闪击利比亚!”我兴奋地去抢来看。虽然内容通篇是批评西方列强的武装干涉的,但是,至少,它没有隐藏主要的事实啊。我看到在报纸上写,出兵的不仅有几个北约国家,甚至连两个阿拉伯国家阿联酋和卡塔尔都准备出兵了。卡塔尔,你真是好样的,拇指大的小国家、沙漠中的自由之岛!独立、公正的半岛电视台是你们的国家形象!我很记得,前几天,我刚从《浙江日报》上看到新闻说沙特阿拉伯主导的海湾国家联盟准备出兵去也门“维稳”了,但是科威特、阿联酋、卡塔尔拒绝参与。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中东新闻,看到穆巴拉克最终下台,我感到高兴;看到利比亚人民网上串联准备发起“愤怒日”示威行动轰卡扎菲下台,我心里充满期待;然后是卡扎菲居然疯狂地命令军队甚至购买雇佣兵对平民和反对派大开杀戒地镇压,我心中充满愤怒。啊,国际社会对这个疯子的忍耐终于走到了尽头,法美英终于开始联手轰炸利比亚的军队以遏制卡扎菲的屠杀,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兴奋地把这版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但是我也看到了,这次多国联合军事行动没有得到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或者说,没有得到中国大陆政府的批准。因为这次多国联合军事行动至所以没有得到联合国安理会的批准,原因就是因为安理会另两大常任理事国中国和俄国没有赞同啊。我都有点期望联合国安理会能把中国大陆从常任理事国中驱逐出去了,换另一个更负责一点的大国来担当这个重任不是更好?中国大陆政府利用手中的安理会一票否决权袒护过的外国独裁者和种族屠杀犯,都已经多得可以印成一副扑克牌了。
几个有了点年纪的同监当然不会关心这外国的事情了。但是年轻的刘雪笑对我的兴奋大惑不解。她也读了一遍这新闻后,跟我说:小樊,美国人真是太喜欢欺负弱小国家的拉。
我觉得无语。我知道中国现在有很多、很多年轻人都这样相信。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地告诉她:不是这样的。美国人只是在跟一些国家的独裁者作对,不是在和这些国家的被压迫的平民作对。你知道卡扎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把他狂疯买雇佣兵镇压起义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提到了2月21日有两架利比亚战机叛逃到马耳他,只因为飞行员不愿意领命轰炸平民,我还提到了洛克比空难。她点点头说:看来他真的很该被消灭。
因为信息贫匮,那份每天傍晚送进来的不甚完整的《浙江日报》,我总是仔细地从头版看到未版,甚至连广告都不放过。如果哪天报纸没有被送进来,我会觉得日子分外难熬。
在看守所里,每周的食谱有些固定,一般早饭的下饭菜是酱黄瓜、辣罗卜丝、榨菜丝,午饭和晚饭的下饭菜是南瓜、胶菜、萝卜煮肉、芥菜煮豆腐、红烧油豆腐和肉、清蒸海带结和肉。另外每个周末会额外加两个鸡蛋。我无可奈何地这样过日子。
每天要点名报数四到五次,当监门外面看守大喊一声:点名啦!在劳动或者在休息的同监们就得立即排队站直成一排面对着监规墙进行报数。
每天由服刑人员送来热水三四次,送开水的推车一来到监门口,服刑人员就把手腕粗的管子穿过铁格子门递进来,同监的人们纷纷拿着水桶去接。
每天有一两只老鼠在监门外或者放风场上跑过,特别是我们午睡时,它们总是要来翻翻我们的垃圾桶,然后从容地从下水道脱身。
隔三差五能够听到外面有响应噼噼啪啪的放炮仗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这附近有饭店开业了。但是后来别人才跟我说:放炮仗表明有人被放出去了,那是家属在放炮仗庆祝。
我很关注《浙江日报》上登着的财经新闻。因为措词可以用偏向性的措词,但是财经数据还是会将危机的真相现形的。
我看到《浙江日报》上报道了浙江省近两年里民营担保公司如同雨后春笋地冒出来,我暗自在担忧这会不会导致次货危机的呢?我看到《浙江日报》上全文刊登了温家宝的《政府工作报告》,其中提到了今年广义货币投放量预计要增加16%,我暗自在想:今年通货膨胀率将达到多少?我内心里在惴惴不安。
而且这十天来,我看到别的很多同监都有家人送来吃的,送来穿的,送来钱,寄来信笺,有的同监在监房里给家人写情义绵绵的回信。可是我的家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我送来,我一直在怀疑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还是因为我父亲主张不来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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